距離下午五點,還有30分鐘,林雨晴伸伸懶腰,扭扭脖子。
看著桌在一疊文件都處理完畢,她露出欣慰的微笑。
抓一下時間,跳上捷運,應該可以準時跟張介安一起去吃飯。
這一刻,她很開心,不管是燈光美氣氛佳的燭光晚餐,還是人聲鼎沸的吃到飽,只要可以跟張介安一起吃飯,她就很滿足了。
只不過她急匆匆的趕著回家,迎接她的畫面,澆熄她滿心期待的熱情。
打開公寓大門後,酒味如一條蜿蜒的線,竄流而來。
介安喝了酒?林雨晴皺眉。
幾乎滴酒不沾的他,今天見了誰,怎麼會讓他破戒。
她的疑惑很快就被憤怒取代。
像是糖果屋的主人翁,在森林的旅途灑上了麵包屑。
張介安則是把他身上的外衣,從玄關一路舖了過來。
先是臭皮鞋,再來是臭襪子,接著是西裝褲。
一件一件地,等到林雨晴看到張介安時,她的怒氣飆到最高點,很想一腳把張介安踹下來。
這個該死的男人,脫的只剩一件四角褲,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睡著了。
光溜溜的腳丫子,看到未剪的長指甲,右腿翹放在茶几上,挺著肚子,張的開開的,很難看。
像是故意一樣,踩著她的禁忌,胡作非為。
她不要他喝酒,他不但喝了,還喝得醉到不醒人事。
罷了罷了,難得跟朋友見面,原諒他吧。
她的理智努力說服內心,扮演溫恭良儉的好女人。
但她的情感上,卻憤怒到不可抑制。
但她最生氣的是,他習慣怎麼那麼差,帶著酒氣的西裝褲,散發著濃烈的醺臭,
在時間的催化下,混雜著男人的汗液,濕漉了沙發,把整個房間沾染了臭氣薰天。
林雨晴揉揉眉心,下垂的嘴角銜住怒火,彎下身子,一件一件地將男人的懶散,撿拾乾淨,在一股腦地丟在他隆起的肚子。
「張介安!」她飆高音怒吼。
該死,他不是約她吃晚餐嗎?她拼死拼活才把公司裡的工作結束。
結果趕在五點回家,卻是看他像堆爛泥賴在沙發上。
老天,他到底跟誰出門吃飯,這副模樣把她原本興高彩烈的心情給沖散了。
「張介安,你給我起來。」
伴隨著濃厚打呼聲,從鼻腔裡嗆出了惡劣酒氣,林雨晴撒潑的獅子吼,卻喚不醒沉睡的男人。
是的,他在做夢。
夢裡的他,還在餐館裡喝酒。
話題圍繞著當兵後的變化,夢裡的他,喝得很悶,一杯一杯的。
這個夢,隔絕了林雨晴傳入的聲響。
兀自不是味的,在夢裡交際應酬著。
叫不醒是吧!
林雨晴怒火陡升,她很想跑去廚房潑他一身濕,但自咐性情良善,這事情她做不來。
忍了忍,試著將男人半摻半扶的,往臥式方向走去,男人的重量,毫不設防的往林雨晴的身上堆去,溫熱的肌膚,碰觸著林雨晴整潔乾淨的套裝,而酒氣與熱氣,將林雨晴沁一出了一聲汗,總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把他拖到彈簧床上。
累了半死,但老媽子心性,顧不得喘息,她往廚房方向走去,想端杯水,讓男人喝喝,看會不會清醒點。
這番心思,在打開廚房那霎那,頓時冷了下來。
那是一股臭味。
她的怒氣,瞬間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而再,再而三的無力感。
是昨晚那鍋紅豆湯,現在開始發酸。
豆類的酸味,將通風不良的廚房,沾染上腐敗的味道。
她盯著紅豆湯好一陣子,眼神空洞的,一會兒,總算回了魂。
明明昨晚她還千交代萬交代的。
為什麼,他這點小事就是做不好?
頹然地,她整個心情盪到谷底。
有太多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,讓她的心又再度被澆熄。
她原本是多麼期待晚上的約會呀,就算是煞風景的吃到飽,還是讓她的心情亢奮不已。
只是那鍋酸掉的紅豆湯,讓她有了新的聯想,熱呼呼的紅豆湯,沒有經過冰箱的冷藏,賞味期很短,注定要倒入餿水桶中。
不就像他們的愛情嗎?賞味期過了,漏洞百出。
他們的感情僵化的有點久,她的男人對於愛情不但懶於經營又疏懶無趣,
在她眼底,他許多小事情小缺點,讓她對他的愛,既生氣又無奈。
林雨晴在廚房裡,大力的深呼吸三下,將餿掉的紅豆湯厭惡地倒進垃圾桶。
諷刺的想起昨夜,張介安的體貼,還曾帶給短暫的溫暖與感動,
才一晚而已,就被厭惡取代了。
現在呢?她覺得有些寂寞,答應跟她一晚餐的男人,現在睡得像死豬一樣,均勻的打呼聲,一呼一吸地,伴隨著房間裡的,鐘聲滴答滴答的,好靜。
而外頭的夕陽慢慢射入窗內,透過窗斜斜地照耀在張介安的臉上。
那沉睡的睡臉,刷著長長的睫毛,微張的雙唇,厚厚地軟軟地。
她嘆了氣,卻又笑了。
倏地,林雨晴蹲下親了他一口,悠悠地說:「說不定,很快的,我連親你的動力也沒有了。」
放下公事包,林雨晴拿著名片,撥打電話給那位老同學。
那是個跟原本設定不一樣的夜晚,在她的設定裡,今晚該是跟交往10年的男人,跑去東區吃到飽的店家,飽食一頓的。
但現在她跟劉士儀坐在一家高級飯店裡,在流洩的爵士樂裡,在隱私的兩人包廂中,吃著劉士儀推薦的法國餐。
「謝謝你帶我來這裡吃飯,我已經很久沒在這麼有氣氛的地方用餐了。」
林雨晴低下頭,話語輕輕。
戀愛的日子裡,跟張介安的外食記憶,有泰半的時間都被吃到飽餐廳佔據。
沒甚麼不好,只要是跟戀人在一起,吃飯只是一種型式,一種展現幸福的型式,飽食一頓也是開心的記憶。
只不過,喝得爛醉的張介安,搞砸了一切。
當林雨晴撥打電話給劉士儀時,其實也沒想到延伸成一頓飯局,她不過是想還那麼傘罷了。
那該不屬於她的雨傘,即便她是那麼的漂亮,但終究不是她的…。
當然女性的直覺告訴她,恐怕也不是劉士儀的,而是劉士儀某個誰的。
而那個誰,林雨晴不用多想,也猜得出來,該是他的情人。
那麼重要的一把雨傘,即便她想留在她身邊,她還是該早早還人。
如果還晚了,說不定會構成一場誤會。
再壞一點,說不定會引發一場騷動。
那麼,謹守本分的她…,這回怎麼會跟眼前的男人共度晚餐?
她是那麼嚴守男女之間壁壘分明的距離,她是那麼在意愛情的專注與絕對。
這個該屬於情人的禮拜日,她怎麼會跟一個男人,
單獨地,在隱密的包廂共度晚餐?
難道只是因為張介安惹她生氣?
或者是她心裡也期待著…,跟劉士儀發生甚麼的?
是高中青蘋果的暗戀情緒作祟,在畢業多年後的今天,她是不是希望可以有甚麼樣的延續?
林雨晴心裡搖搖頭,她不願意繼續剖析自己,不過是…跟老同學敘舊罷了,她壓抑住內心高漲的道德觀。
不過是吃頓飯罷了。
她再度跟自己這麼說。
只是看著劉士儀的雙眼,她卻心虛起來。
好吧,她就是動過念頭,奢望這個男人跟她共度晚餐。
高中時的青春騷動,像是未寫完的故事,
現在見面,彷彿得到闔上最後一頁的機會。
一頓再簡單不過的晚餐,可以是路邊攤,可以是夜市,吃完互道晚餐,就結束的飯局。
她不會做太多非份之想的,她是個有交往10年的男朋友,
而眼前的男人,說不定有個論及婚嫁的對象。
他們待會吃完晚餐,說再見後,就不會再連絡了。
連同高中時,那青澀羞赧的回憶,一起說再見。
但因為這個男人,帶她來吃這頓要價不斐的餐廳,讓這頓不該像是約會的約會,
卻顯得隆重的有些異樣。
也讓她長年浸蝕在吃到飽的喧鬧中,接觸了用餐的另一種情緒和氛圍。
最糟的是,搭配劉士儀目光灼灼的眼神,讓她心裡發誓再也不聯絡,起了嚴重的動搖。
在濃密的眼眉中,蘊含了太多情緒,似笑非笑的嘴角好像想表達甚麼,
那些情緒是高中時的他,所沒有的。
也是高中時的她,接觸不來的。
但,已經是30歲的她,懂得那是怎樣的表情。
在少語無聲的氣氛中,光是眼神與眼神的凝望,就足以構成也曖昧交織的暗流,
在一桌之距,騷動著。
就看兩人怎麼書寫接下來的劇情。
劉士儀遣開陪侍在旁的服務生溫柔款待,包廂裡,只剩她而他。
那一霎那,她感到些許罪惡混雜著些許的興奮,
好像有什麼,可能、會、發生。
「這幾年你過得好嗎?從高中畢業後,我很久沒看到你了。」
通常人問好不好,好多種意涵,一種是詢問事業,一種是詢問感情。
林雨晴不想在感情多作著墨,便這麼回他:
「我阿,普普通通阿,畢業後,待在一間不大不小的雜誌社,都快三十歲了,
沒啥好不好,倒是你,聽以前的同學說,你好像過得不錯。」
「你有在注意我的消息?」
劉士儀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表情。
微微勾勒的笑臉,讓她想起了高中時代,那時候的他,常常也是衝著她這麼笑。
青春年華,愛情的濃與熱,就寫在眼神裡,沒有刻意的言語挑逗,就只是眼神與眼神間的交流。
林雨晴心中一窒,像是被回億喚回,又像是被眼前成熟的男人給魅惑。
她定了定神卻說:
「特別注意是沒有,幾個同學聊天聊到,才知道的。」
「這樣阿。」那似笑非笑的神情,讓林雨情有點惱。
「是阿,高中同學的消息很靈通的。」
「沒想到離開高中那麼久還有人關心我的消息。」
「同學嘛,大家都很互相關心。」林雨晴淡淡地說,並不想製造太多讓人誤會的訊息。
「我只是感概,距離高中畢業,隔了10幾年有吧,人都變得不少。」
「變?你覺得我有變嗎?」林雨晴笑笑的看著他。
「你當然有變。」劉士儀頓了頓,又繼續說:「你變得比以前更有味道了。」
「是甚麼味道?」
「以前我覺得你的氣質像茉莉花,現在我覺得像是百合,高雅有氣質。」
「呵,高雅跟氣質,我的男友已經很久不不這樣說我了。」不自覺的,林雨晴提到了張介安。
「妳有男友了?真是可惜呀。」劉士儀故做訝異,堆出惋惜的表情。
「是阿,我們交往十年了。」林雨晴頓了一下,噗哧笑了出來,面對劉士儀,倒是坦承不諱。
「我想也是,你這麼美,沒道理單身的。」
「別奉承我了,你應該也有女友吧,沒道理黃金單身漢是單身漢。」
「是阿,我有女友,而且也交往很久。」劉士儀說到這,但是很坦白。
「那很好阿,有個交往很久的對象,很好的。」收拾內心的悵然若失,林雨晴言不由衷地說。
「應該要很好,可是卻沒那麼好。」劉士儀若有所思,面對林雨晴,這個藏在心底的幽微情感,他卻坦率的說了出來。
「怎麼說?」
「我想也許是我太貪心,覺得兩個人在一起久了,失去愛情的感覺,卻多了衝突的機會。」
「喔?」林雨晴原本放鬆的姿態,頓時變得專心,沒想到劉士儀也有跟她相同的問題。
「我跟我女友,從創業開始,就在一起了,老實說,如果沒有她,我的事業也做不起來,對我來說,她很重要。」
「聽起來你女友是你的得力助手。」她輕巧的附和著。
「是阿,問題是這幾年我們變得很容易爭吵,不管是事業上還是感情上,我們都爭吵不斷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我也不不曉得,也許我們不適合。」
「是嗎?」究竟怎樣才知道兩個人適不適合呢,腦中閃過張介安挺著肚子,看國片的庸俗畫面。
「別談她了,我們好幾年都沒見面,既然要聊天就聊一點開心的事情。」
「開心的事情?」林雨晴頓了一下,接著說:「我覺得出社會後,開心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」林雨晴托著腮,悠悠地說。
「那你跟我吃飯,開不開心呢?」劉士儀問。
「開不開心?嗯,開心吧,至少讓我不寂寞呀。」
林雨晴嘆了一口氣,她明明有男友,但很多時候,她卻覺得自己還是一個人。
「怎麼說?」
「今天我跟我男友晚上要去約會的,結果他爽約了,這半年來,他像個馬鈴薯一樣種在沙發上。」
「你的說法真有趣。」聽到林雨晴這樣形容自己的男人,劉士儀卻笑了出來。
「是嗎?應該是很貼切吧,如果說他是馬鈴薯,我覺得我是缺乏灌溉的仙人掌。」
林雨晴說完,卻發現劉士儀露出曖昧的笑。
「別想歪了,我是需要愛情呵護的植物,可惜我的男人太懶惰了,連陪我出門走走都懶。」
「我沒想歪阿,我知道你需要灌溉,需要滋潤的,我們都需要人陪阿。」
他收斂他的笑意,認真的看著林雨晴,他懂那種感覺,即便他有個論及婚假的女友,但有時候他還是覺得自己很孤單。
那種孤單驅使著他想多認識眼前的女人。
「你呢?你的事業那麼大,女友會不會跟你抱怨。」
「我女友很獨立,再說,我們工作幾乎要天天碰面,也許是太常見面了,讓她跟我常常忘記,我們是對戀人。」
林雨晴跟劉士儀,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,在彼此的感情長河中,抓住一點模糊的輪廓,
他知道她有個交往10年的男友,一個懶散的宅男。
她知道他有個事業上的伴侶,很獨立很堅強。
他們試著揣摩出彼此情人的模樣。
在美饌與慵懶音樂的交錯間,他們這對好久不見的同學,藉由抱怨彼此的情人,得到心靈上的疏解,而夜就這樣融化了。
「劉先生,不好意思,我們要打烊了。」
時間來到晚上10點,她們是最後一桌客人。
林雨晴感到不好意思,他們竟然一路聊到底。
「多少錢呢?」除了張介安外,林雨晴從來不主動讓男人買單。
「這餐我請,下一次換你請客。」劉士儀對著林雨晴眨眨眼,直接跑去櫃檯買單。
林雨晴想阻止他,又覺得怪,只好等著他出來,回到劉士儀的車上,雖然覺得唐突,但還是開了口:
「讓你請我,我會不好意思的,我的多少?」
不該有下一次的,他們只有這一次,一直見面,會違反她的原則,一直見面,她對自己不夠有信心,就怕在時間的催化下,劉士儀會占據她的心靈,吞蝕她跟張介安的愛情。
「幹嘛堅持付錢,難道你打算以後不跟我碰面了。」劉士儀眼神濯濯的看著她。
「你有女友,我有男友,常常見面好像不太好。」除非…
我們愛上彼此,願意割捨彼此的戀人。
林雨晴心中這麼想,但隨即搖搖頭,這個想法太荒謬了。
「你真的覺得讓我請客,會不好意思。」劉士儀說。
「是阿,我不喜歡這樣。」
「那麼下次換你請我。」
「你...。」
「不要拒絕我,好嗎。」劉士儀深情款款地看著她。
她愣住了,太久沒有男人用這般甜,這般不容抗拒的口吻對她說話。
她笑了笑,沒說話,劉士儀說:「我當你是答應了。」
他一邊說,一邊幫林雨晴拉開車門。
這樣尊寵的動作,讓林雨晴心中頓時甜甜的。
離開了餐廳,坐上了副駕駛座,在狹窄矮小的空間內,林雨晴發現,她跟劉士儀好靠近。
少了上次經痛的阻擾,她的感官在封閉的空間內,陡然擴張。
只有她跟劉士儀....這個想法讓林雨晴感到很刺激。
對劉士儀來說,何嘗不是呢?高中時候最喜愛的女孩,現在就坐在一公尺不到的距離。
他是靠她那麼近,她修長的腿,在轉彎時,會不小心靠上劉士儀的膝蓋。
只是一下子而已,卻讓她心跳加快。
那一下子,也讓劉士儀心猿意馬,他看了她一下。
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靠近車窗,雙眼眺望流動不息的車河,側臉尖挺的鼻子,還有豐厚的雙唇,讓劉士儀有動了一個大膽的念頭,想靠過去親吻她的嘴。
但,那麼念頭很快煙消雲散。
吞了吞口水,一下子不曉得聊什麼,就這麼安靜地讓騷動的氣氛蔓延整個角落。
太安靜了,她想。
少了音樂流洩的空間,林雨晴的心神不自覺地在意起劉士儀身上飄發的男性氣味,
淡而內斂的,讓林雨晴心跳加快。
她想說點什麼,讓騷動的氣氛得到掩藏的機會。
但她想不到可以說什麼?
這十年,她跟他有什麼可以說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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